谁都知道肉比豆腐好吃,我的青少年时代平时的菜谱里是不可能有肉的,最好吃的菜只有豆腐,尤其是母亲亲手煎炒的“二面黄”。
我刚出生不久的那个夏天,大我两岁的姐姐因狂泻脱水变得羸弱不堪。母亲一边哄着姐姐,一边带命令的口气跟父亲说:“去买几颗土霉素来,都泻了两天了……”父亲怔怔地、羞愧地望着母亲因急躁而变得愤怒的脸孔说道:“家里、家里一分钱都拿不出了。”母亲一听气不打一处来,大声怒骂道:“家里连8分钱都找不到吗?买几颗土霉素只要8分钱你都没有……”父亲实在无奈,愤愤离开家,半个小时后父亲回来了,手里拿着4颗白色的小药丸子,另一只手的手掌心捧着两块白生生的水豆腐。长大后我才知道,父亲是到村药铺借的药,顺便到豆腐坊借了两块水豆腐,权当给姐姐补充营养。
母亲用家里唯一的一点“清油”将豆腐煎制成了薄薄的“二面黄”,煮一大碗汤,两面泛黄的煎豆腐也成了我的开荤菜。
小时候只有过年才有肉吃,平常过节最好吃的菜就只有豆腐了。每逢清明、端午、七月十四、八月半、九九重阳这些节日来临,母亲都会买来嫩生生的水豆腐,细心将每一块解成厚薄一致、四四方方的八小块,小心翼翼地一片一片梭下滚烫的油锅里,立即发出滋滋的响声,还冒着青烟。我在一旁急了,连声喊道:“糊了糊了,都冒烟了!”母亲一边微笑着说:“那是豆腐片在抢油呢,不会糊的。”母亲一边熟练地翻转着锅铲,一片一片耐心的翻动着,还在每一片微黄的豆腐片上撒些许细盐。几分钟后豆腐两面都已泛黄,母亲再洒上细细的葱花末,起锅,这就是我和弟弟的最爱——外黄里白香喷喷的“二面黄”啦!我忍不住用手抓了一块就往嘴里送,直烫得 “二面黄”在嘴里打转,久久难以下咽,母亲直呼:“慢点,慢点——”这“二面黄”香醇之味留在嘴里,久久不散,成为我终生的念想,它的颜色,它的味道,还有母亲的手艺。
到镇里上初中时寄宿在外婆家。外婆家坐落在镇子里被称为“豆腐街”的一条老街上,整条街家家户户都在经营豆腐生意,很是红火,有水豆腐、干豆腐、火烤豆腐、豆腐脑、豆腐渣、豆腐皮、发豆腐等等。住在外婆家,能够经常吃上各类豆腐。尽管享受到外婆一家人的关爱,却没有哪一片豆腐的味道抵得上母亲亲手做的“二面黄”。
我上高中后,弟弟也上初中了,兄弟俩的生活费成了家里最大的开销。县城离家尽管只有一个半小时车程,但为了节约车费,我总是一个月才回家一次。每次回到家,母亲已提前准备了 “二面黄”。看着我贪婪的吃相,母亲总是慈爱地劝我:“多吃点,正在长身体呢!”进入高二,家里经济负担更重了,母亲不得不持起娘家传统,在寨子里制售豆腐。晚上睡觉前浸泡黄豆,第二天凌晨三点左右,父母就起床了,洗锅、生火、磨豆浆、滤豆渣这些全都是力气活。直到挤好的豆浆在大锅里煮沸,点石膏水才进入技术活,石膏分量不够,豆腐成型太少,产量不高,石膏分量太多,豆腐成型好但口感差,这全凭经验的,母亲都做得恰到好处。当在箱里重压成型的豆腐一块块划出来 ,天已大亮了,父母也累得不行了。若不是假期里我和弟弟亲历,还真不知道从黄豆变成白生生的水豆腐,到金黄诱人的“二面黄”,还要花这么多工夫呀。从那时起才真正体会到父母的艰辛。
那个假期里,周边寨子里出现了一个“奇特”现象——两个年轻小伙子串寨卖豆腐。我挑担,弟弟吆喝:“卖豆腐、卖豆腐喽——”人们感到稀奇,甚至露出鄙视的目光,因为从没有小伙子卖豆腐的,在他们心目中这就应该是老公公老太太的事。但我和弟弟全然不顾别人的目光,在寨子转了一圈又一圈,吆喝声不断,直到豆腐卖完为止,很高兴能帮父母分担一点负担,更主要的是能够体会到父母的艰辛。当天的豆腐卖完了,我兄弟俩的“二面黄”当然也没了,母亲只好多放些油用干辣椒炒些豆腐渣犒劳我兄弟俩。此后,每天兄弟俩出发之前,母亲都要先取两块水豆腐在家里炒了“二面黄”等待我兄弟俩回来。
父母的辛苦换来了我兄弟俩读书的费用和一家人的开销。我上高三后,支出费用翻番了,母亲的艰辛也翻番了,豆腐比上一年多出一半,挑担售卖的范围也拓宽到了邻村。离家七公里远有个小煤窑,只要花两元钱就随便你挑一担,瘦弱的母亲每担总是挑一百三四十斤原煤,以至于落下了终身难以治愈的疾病——膝关节功能性退化骨变和腰椎间盘突出。如果不是为了我们兄弟能读书,母亲何至于被折磨成这样呢。
就这样,母亲用双手和脆弱的双肩托起了我兄弟俩腾飞的翅膀,我们终于飞出了大山。如今,只要时间允许,我兄弟俩都会带着妻儿回家与父母小聚。二十多年过去了,如今国家政策好,变化快,物产丰富,交通方便,我们家的生活水平也日渐追上小康生活水平,母亲的豆腐坊早已歇业。每次带妻儿回家,就是父母最高兴的日子,满是鸡鸭鱼肉的菜肴里,我钟爱的“二面黄” 永远是主角。母亲看着我们的慈祥目光里,总能读到我当年贪婪地吃 “二面黄”时欣慰的神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