飞机降落时不到清晨5点,下雨,窗外夜色迷蒙,阵阵风雨打在舷窗上。坐了一夜飞机的乘客纷纷起身,一面嘟哝着,这么大的雨。扩音器响了,说外面下雨,请大家准备好雨具。是男声,很年轻。想起一路上跑前跑后的那位,身材纤细,帮助旅客上举行李安放时,我担心他有没有足够的力气。是他在广播吗?打开的机舱门旁,年轻的男女机组人员,细心地关照大家准备雨具,还递上了纸巾,有凛冽风雨中的温暖。他们是不是知青子女?脑子里冒出一个奇怪念头。
知青的“青春无悔”还是“蹉跎岁月”,讨论或是激辩很久了。那天,纷乱中,疲倦的邻座怔怔地说,我跟你说个故事。那是她在教学中认识的一个外来小伙,学习技能十分努力。毕业后,几次见面,次次不同。先是在一家修车店打工;不久做了小领导,管着店面;再后来自己开了公司……小伙子越来越忙,越来越沉稳,日渐练达后面少了天真和单纯。见老师的礼数,却是不变的。他总是认真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,满手油污,穿着脏兮兮的工作服的时候;着深色西服套装,雪白的衬衣熨得没一丝皱褶的时候,都一样。“我能感觉他身上有一股劲,执着,一步一步走,不焦躁。”她告诉我。有一次,小伙子请她喝茶,静静的午后,他说,你是教我本事的,我感谢你。我是知青子女,爸爸妈妈想回上海时,家里亲朋没有一个愿意接收落户口的,没有钱没有房,要凭空添一家子人,真是怪不得他们。不是官二代富二代,就要靠自己了,所以我一定要学好技能,要有本事。我要在上海站稳脚跟,我本来就是属于上海的。
大约过了一年还是两年,再见时,他轻轻地说,他租了房,把爸爸妈妈接来了。“他们做梦都满是上海啊!”年轻的眸子里几乎浮起沧桑。爸爸妈妈开始不肯,说自己老了,帮不了什么,来了会给儿子添麻烦,会影响儿子找对象。小伙子瓮声瓮气:“那样的对象,我不会要的。”经不起软磨硬泡,爸妈还是来了。“我再看看,有可能就开连锁店,他们要愿意,也可以做点事,那样心情会好。他们只有一个晚年了。”
另一个故事,关于街边咖啡店的。那是曾为租界的僻静马路,周遭没有多少店面。一个小小的长宽都不足十米的店面,装修精致古朴,里面各种研磨咖啡果汁的机器,洁净整齐地紧紧排列。有点不同凡响的是,铺面外侧街沿上有几只高脚凳,浅浅的半圆靠背,会让倚着站着的顾客感觉稳妥。铺面两端,立着两个圆柱般的透明家伙,像灯,也像火炉,火苗在里面呼呼往上蹿,挨近了,是温暖的。早春、深秋或是冬季,那情景因独特而吸引人。站着或倚着高脚凳的,常常是脚边放着粗帆布旅行包,大胡子眼窝凹陷的外国人,三五结伴,慢慢聊。这装潢配置,很容易让他们想起故乡,地中海边上,还是其他哪里。
店主是个寡言的年轻人,看得出,总在用心做。也许是因为兴趣,他端出的咖啡,盈盈的表面有花纹,枝叶对称,花朵活泛,像艺术品。喝咖啡的人总要多欣赏一会儿,有时就会抬头看看店主,会心一笑。
店主有他的心事。四十多年前,花季的母亲离家去了边远的山村,后来和贫下中农子弟结为夫妻,生下他,从此与上海渐行渐远。几十年天翻地覆的变化,母亲却还在村里,她的模样和口音,都变得和当地妇女无异。母亲老了,白发丛生。父亲永远怀疑母亲想回上海,母亲的眼神充满哀伤。儿子长到和父亲一般高时,她说,你去打工吧,到上海去,到上海去。于是,他来了。打拼好几年,开出这个咖啡店。偶尔,没有顾客的时候,他会看着马路发呆,如果有一个女孩走过,他就想,当年母亲就是这样在上海的马路上走的……他要全力挣钱,要有自己在上海的家,要把母亲接过来。
知青们开始老了,为一个时代的困惑仍在绵延。知青子女已然登堂入室,顾自掀开了自己的人生篇章。